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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访彭学斌:大马华人的华语音乐路

腾讯音乐浪潮榜 腾讯音乐浪潮榜 2022-07-19

本文根据浪潮X彭学斌采访整理

 

离开马来西亚

 

彭学斌出生在马来西亚南部柔佛州新山,那里终年潮热多雨。近年很知名的马来华裔作家黄锦树也是柔佛州人,黄在《雨》中写道:“无边无际连绵的季风雨,水獭也许会再度化身为鲸。”


从高温潮湿的赤道飞往四季分明的台湾求学,彭学斌起初无法适应那里的气候,一到冬天鼻子就堵塞充血。在校期间,他参加了许多创作比赛,认识了一些音乐人,却一直没有机会入行。本已做好毕业后回马来西亚上班的准备,幸好在大学最后一年的金旋奖,他被评委李安修发现,介绍进艺能动音制作部担任助理,得以暂留台湾。

初入制作部,彭学斌有一种美梦成真、如鱼得水的感觉。“有时候在录音室就会碰到齐豫、齐秦,像陈耀川、周治平、张洪量、林隆璇,很容易在日常工作生活中碰到他们。原本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,突然就出现在生活里,接触到的音乐人都是我当初非常向往的。”

 

他是听中文歌长大的。父亲从前在华人中学当音乐老师,除了西洋古典乐也喜欢胡松华、李谷一、董文华、朱逢博等的内地艺术歌曲,幼时他跟着爸爸听这些歌,也听了许多来自华人世界的儿歌比如《小铃铛》《泥娃娃》《小毛驴》。后来父亲开起中文书店,他就常常待在书店里,看漫画、看小说,培养了良好的中文能力。书店还有一部分卖音乐产品,父亲给店里订卡带,常多订一卷留给他,从小家里有很多很多卡带。


伴随八十年代台湾校园民歌风行,港乐兴盛,中学时彭学斌接触了大量校园民歌,滚石唱片、飞碟唱片出的中文歌和来自香港的粤语歌。他看到陈百强在台上自弹自唱自己写的歌,听到苏来、李泰祥以诗谱曲音韵隽永,见到梁文福、巫启贤、黎沸挥等创作人在新加坡民谣运动中涌现出来,彼时新加坡校园里一些喜欢音乐的人开始大量创作,出版作品合集。“我住的新山最靠近新加坡,他们有时候会过来我们中学宣传,听到他们能够唱自己写的歌,很羡慕。马来西亚这边的大专学院也有创作工作坊,环境里有一种创作风气。”他记忆中写的第一首歌是以席慕容的诗《十六岁的花季》谱曲,并在中学音乐活动中公开弹唱

 

“十二岁那年我爸帮朋友卖钢琴,家里里突然从买不起一架钢琴到一下搬来十二架,卖到最后一台时,我爸问我想不想学钢琴,我当然是想!他就把最后一台留了下来。”到高中毕业前,他学了六年钢琴,离想上的台湾师范大学音乐系尚有一段距离,所以唯有先去台湾上侨大先修班。可就在侨大先修班那一年,他对念音乐这一科有了不一样的想法。台湾当时没有流行或实用音乐科系,古典乐不是他想走的路线,他想不如选政大新闻系,学传播对将来做唱片或许有帮助。


入政大后,彭学斌活跃于校内外各种创作比赛,诸如政大金旋奖、木船民谣歌唱大赛。通过这些比赛,他和当时还在上学的陈珊妮、陈绮贞、陈建宁成为朋友,也结识了第一位音乐上的伯乐——丁晓雯老师。


左起:陈绮贞、彭学斌、梁静茹 (来源:陈绮贞微博)


丁晓雯已是天后级别的制作人,她来金旋奖当评委,碰到主动过来介绍的参赛选手彭学斌想发作品给她,就留了联系方式。每次收到作品后,丁晓雯都会亲自打电话到他宿舍,告诉他这次作品如何,怎么调整会更好,还在给他提供探班学习的机会,看他们如何和歌手沟通,如何配唱,如何制作。“像丁晓雯老师或九十年代那些音乐老师,走的路和我们很接近,他们了解我们这些创作人,希望我们不要走太多冤枉路,愿意无私奉献。”

 

大四那年,彭学斌和学妹陈绮贞一同参加金旋奖。他写的个人作品得到冠军和最佳编曲,和陈绮贞合作作品拿了第二和最佳演绎。评审之一的李安修当时是艺能动音企划部经理,看到他身上的潜力,便拉了一把。

 

 

一个“酸甜”的开场


在艺能动音制作部,彭学斌的上司是写过《忘情水》《女人花》的陈耀川。陈耀川在接一个案子后会先跟歌手接触,先约吃饭、喝茶,聊好多次,或来公司约谈,彼此有一定了解后才开案。再根据他所认识的歌手从A&R的角度设定方向,也会从市场角度研究同类竞争者,做足功课。陈耀川也很愿意和他分享作曲上的想法,比如主歌如何铺陈,副歌旋律的走法,对还处于摸索阶段的彭学斌有一些影响。


九零年代唱片工业异常繁荣,一个制作助理同时跟三四张片子,早上跟一个制作人对一张专辑,晚上又跟另一个制作人对另一张专辑,工作量巨大。


“几乎没有休过假,除了春节四五天,其他时间基本都在工作。最拼的时候每天只睡四个小时,还要腾出时间写歌。可是那个时候,我不觉得很辛苦,我觉得非常开心,每一天在吸收新的知识。”写歌基本都在半夜,通常下班回到家就十二点多,甚至两三点,写到四五点、五六点,睡两三个小时,再坐公车去上班。在公车上用哼的方式写旋律,把旋律用简谱记记在笔记本上,无时无刻保持一种可能会生产旋律或歌词的状态。

 

彭学斌一直以来很喜欢作曲,起初他对自己写词的能力没有信心。后来成为词曲创作人,写了很多不错的歌词,要感谢1997年黄莺莺的慧眼。


当时黄莺莺正在筹备专辑《我们啊!我们》,他有一位只作曲的朋友在帮黄莺莺写歌,让他试试写词,他虽然没有信心但也持续在写,就答应了,最后合作写了一首《天堂太远》让黄莺莺觉得这位新人的文字不太像常见创作人写的,于是联络他多写几首。“她每次请我写一个词,都会亲自打电话给我,告诉我她想要的氛围、画面、情绪,讲一个多小时,很有耐心,她会反复和我讨论。”


黄莺莺在那个时候是天后级的人,突然用一个新人在专辑里写了四首歌词,还包括主打之一《酸甜》,使得彭学斌被业界注意到了,还在滚石上班的施人诚老师主动来跟他认识,一起约过饭。那时起他才建立了写词的自信,成为词曲创作人。

 


进入艺能动音没多久,艺能动音被收购,他先跳到华纳,后来又回艺能动音。兜兜转转,公司的人事、外界的政策都在变化。虽然这三年,他有了第一首发表的作品是给黎姿《假如》,有了第一张自己负责制作的专辑,也给梁咏琪写了《口香糖》这一首传唱度还不错的作品,但他觉得终究有一天是要回马来西亚的,这八年在他心中是“游学”的概念,过的很精彩,但终有一天是要回去的。



1998年,一些变化让他觉得好像走到了一个要离开的时间点,“台湾八年我吸收了饱饱的养分,有点舍不得,但终究是要回马来西亚的。我真的是热带人,不太适合居住在有四季的环境,也想家了。只是在这个时间点上,我决定回去而已。”

 

离开那一天,他的同学、他的同事,很多人来送。彭学斌一进候机室,就开始哭。虽然要回台湾看看也很容易,可是就会觉得好像真的是开始了人生的另外一个阶段,一个新的人生在打开。

 

 

跨过人生最低谷


回国后的前一两年,彭学斌能接到的案子非常少,大部分时间待在新山老家。

除了艺能动音在马来西亚分公司的同事,他几乎不认识当地别的同行。他的个性又比较害羞,不太敢求人,最初主要靠朋友带着他参加活动,认识媒体,做一些个人专访,缓慢建立人脉。


事业跌落底谷,他仿佛没办法把音乐变成一个全职的事业,无法安心地只靠做音乐来谋生。2000年在发行的创作专辑《我找彭学斌》里,他写到“我们这一生,一直都在找东西。小时候找玩具,长大一点找学校、找朋友.....我还在找彭学斌”。一直到零三年,他都没有走出这种迷茫、彷徨。

 

2003年,他甚至完全停下来,不做音乐,在老家接替父亲开书店。看书店时,他经常听新加坡电台。


开店之前,他卖了《我也很想他》给孙燕姿,但因为孙燕姿想先出一张新歌加精选,这首歌就被留滞了,迟迟没有放出来。那天他照常听电台,突然间电台里在播“我也很想他/我们都一样/在他的身上/曾找到翅膀”,一时间他被触动了。


“我突然间就想我在搞什么!我并不是丧失了做音乐的能力,没有失去创作的灵感,只是心魔在作怪。我觉得我在这个行业里怎么做都不会更好,我为什么一直会有这个心态?”他好像突然间开窍了,“我根本就不是不能做,为什么要让自己困在一个这么沮丧的状态里?”



那一刻之后,他转变了心态,积极地去想接下来还可以做什么。他离开新山,住到吉隆坡,先在一家国营电台做选歌部经理,调整好精神状态,用正能量面对工作生活。随后各种机会接踵而至,例如电视节目、广告配乐、影视音乐,“我觉得这算是一种幸运,当我有了正面的想法,所有的好事就来了。


他开始调整生活作息,每天让自己处在上班的状态。坚持早上八点多起床,上午十点左右一定会坐到Keyboard前,坐上几个小时,没有灵感,也会随意弹一些东西。即使没有太多工作,下午一定会工作室待到晚上,保持一种随时随地都在生产什么的状态。


之后几年,他如顿悟般写出梁静茹的《崇拜》、梁咏琪《原来爱情这么伤》、王心凌《那年夏天宁静的海》等堪称一代人青春记忆的华语歌,毋庸置疑地成为了一个仅靠音乐就可以谋生的人。

 


学生时代,彭学斌喜欢天马行空式的创作,“乱写”一些实验性的作品,有一点那个年代独立音乐的色彩。


两千年后才逐渐把抒情情歌作为主要创作方向,他的旋律平易近人,好传唱,可是又有新鲜感,擅用转调之类的玩法打造歌曲独特之处;他的歌词浅白,常用明喻暗喻等意象来表达,细腻走心。


“抒情歌创作的影响很多来自八九十年代的西洋抒情歌曲,比如David Foster、Diane Warren,他们常常有一些转调于无形的方式,我会去研究怎么转调用在作品里,比如《那年夏天宁静的海》、《原来爱情这么伤》、林宥嘉《伯乐》、蔡旻佑《寂寞,好了》都是有转调。”



 

我比较喜欢现在的自己

 

吉隆坡是和台北完全不一样的城市。在吉隆坡,除了有华人,还有印度人、马来人,越南、缅甸、柬埔寨等地方来的人,饮食上、语言上都复杂得多,大家汇聚到这里来谋生,这样的复杂孕育出另一种简单。


“我很幸运没有碰到过奇怪的人或文化,可能因为我在马来西亚,说不上是娱乐圈,只是一个单纯做音乐的环境。在马来西亚,一个很棒的部分就是我们的人情味很浓,愿意彼此分享经验甚至资源。”

 

2012年,彭学斌给梁静茹量身定制的《爱久见人心》,也在这首歌里偷渡了很多他自己的想法。其中有一句歌词“我比较喜欢现在的自己/不太想回到过去”写正是当下的自己。他把这首歌作为新创作阶段开启的标志,因为写了这首歌之后,他感受到自己心态的变化。


左起:梁静茹、彭学斌 (来源:梁静茹ins)


“我整个心态是非常平稳的,更清楚未来要怎么做就可以过上我最想要的生活。之前我做的种种工作,都是为了后来这些年想要更单纯地过日子,回到专注写歌的状态。就算我写的歌开始不那么流行了,不是现在流行的类型,我的心是豁达的。

 


如今彭学斌甚少参加公开曝光的活动,朋友调侃他说接下去是不是计划到山中修行。走到这个阶段,沉稳随性如他,不强求能写出什么传世好歌,得之,是他的幸运,不得,也不算遗憾。


“当然我心里有一些羡慕的创作人比如李宗盛老师,虽然他的作品不再像九十年代那样频密,却到了一个更厉害的高度,比如《山丘》。他的量很少,几年才有一首,但每一首都是力作,为自己而写。我内心希望能出现一首他那样的歌,可是不强求。



对比2000年《我找彭学斌》,用二十年褪去少年的迷茫和彷徨,2020年他再出创作集《矫情之歌》来纪念入行二十五周年。看看专辑歌单,《伯乐》、《暗恋》、《盐》、《蜿蜒》……但见他悠然从容,入选歌曲与火热程度无关,只要自己满意,自己喜欢。




也许有时代的原因,也许是个人的取舍,近几年再没有一首歌像梁静茹的《崇拜》、陈势安的《天后》那样风靡华人世界。但其实这个阶段尤其是近三四年发表的歌,都是他自己非常满意或喜欢的,例如杨丞琳《其实我们值得幸福》、郭采洁《该忘了》、张信哲《见坏就收》、古巨基《有一种爱》……“接下来我呈现的歌曲虽然不一定是经典,但起码要让大家觉得彭学斌这些年写的歌还不错,还是保持一定的水平,我对自己的期待是这样。”

 


疫情对马来西亚影响很大,彭学斌的工作量少了不少,还好他现在已经达到了一种较为自洽的人生状态,以悲观但乐天的心面对外界的变化。


这一段时间正好让他停下来,想想接下去怎么定位和规划自己,“接下来我走的每一步路,写的每一个作品,呈现的每一件事情甚至包括每一篇访问,我都希望可以更完整地表达我自己,贵精不贵多。”

 

 

彭学斌谈当代音乐人追求

 

一个人想要创作,应该具备什么品质?

观察力:对外有人文关怀,对内能检查自己;

学习力:延长或开发创作的内涵底气与更多可能性;

表达能力:技术面的,及情感面的。

 

一个创作人去到什么阶段能达到你现在的状态?

这完全取决于他自己本身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创作人。

 

认为现在的音乐比从前缺乏精神追求吗?

现在的音乐相对二十多年前未必真的缺乏精神追求,每一个时代一定都有非常真诚在做音乐的人,如果大环境不多加推广,很难被听到。或只在独立音乐的世界里,才能听到比较属于追求精神层面的元素。

 

短视频对音乐创作有什么影响?

短视频对音乐创作的影响,个人觉得主要有(1)更加格式化,例如歌曲长度,主歌逐渐式微,以副歌创作为主要架构的现象;(2)更加重视抢耳大原则,噱头式,重复式,趣味式挂帅。

 

相对专辑,单曲在艺术上会弱一些吗?

单曲的趋势确实在企划上会有不同于专辑的操作,或说是有些限制了企划上的发挥(例如概念专辑这件事),但是不是削弱了艺术性,我觉得还是以作品、歌手、工作团队本身的内涵,以及想要的方向而有不一样的规划与判断。

 

害怕自己擅长的音乐成为“上一代”的风格,终将落伍吗?

我相信音乐会带着其所属时代的意义,把最真诚的部分留在那个时代,能不能用“落伍”的字眼来形容?我反而希望它是“完成它一个阶段的使命”。如果幸运能流传,其实意义也不太一样了,这就是“流行歌曲”的意义,当它不再“流行”了,时间会随它慢慢演变成另外的样子,或翻唱,或被其他歌曲淹没,或变成了经典。


我个人也一样,在我自己的时代就做我喜欢我想要的样子,能变老,其实是一种福气。当时不予我,能看着其他的新生代努力做出另一种状态的成就,我也非常乐观其成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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